传承、拍卖与流通

文 | 席埃里

收藏界约定俗成的高古，依收藏部类的不同，所指年代各异。于铜器，多指商周；于玉器，则早至红山文化期晚至汉代；于瓷器，则东汉至宋末元初。高古艺术品收藏者都面临一个藏品流通问题，即如何安全的买，又如何合规的卖。问题的根源在于藏品的来路是否清晰可靠，是否涉嫌盗掘。实际操作中，买的人不问、卖的人不轻易透露来源出处，完全由买家自己判断，自行承担风险，这是行内的规矩。无论在哪里看到，集市路边摊也好、古玩城古玩店也罢，或者各种名目的艺术节、艺术展，挂羊头卖狗肉的工作室，相中了的，一手钱一手货，裹好东西走路。遇到不懂套路的，卖家亦只能闪烁其辞，顾左右而言其他。

瓷器本是易碎消耗品，亦非贵重之物，高古陶瓷又如何能躲过兵荒马乱改朝换代保存到现在？因此，所谓的来源出处，究其真，毋宁说是一个伪命题，一个悖论，一个见不得人见不得光的灰暗地带。

它们的来源，不外乎两个地方：或生活遗址，多为遗弃的残损之物；或墓葬，当时的陪葬器物。因为铺天盖地的建设而重见天日流散民间，或因为盗墓盗掘潜入市场。吹嘘祖上在宫里当太监，皇帝赏的，皇帝的唐宋瓷器又来自何方？还不是和那些青铜古玉一样，从墓坑里挖出来的，差别在于早晚而已。祖上当太监，与祖传高古瓷，同样不靠谱。话虽如此，来路可疑铤而走险的买卖，是千万不能碰的。

瓷器既非贵重之物，又无其他特别之处，在唐宋入不了文人雅士之眼。文人慕古，金石字画才配登堂入室，苏轼若是收藏一只他吟咏过的定州花瓷或建窑兔毫盏，在当时估计要被人笑喷。宋人对茶盏有特别的爱好，咏盏的诗也很多，但都是作为茶的配角出现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好茶之人却不同。他们得意于茶，钟情于茶，毫不掩饰，即使将最美的词句加之于茶盏，也不过是绿叶配红花，衬托茶，为茶作嫁衣裳。他们追逐茶盏，只为饮茶助兴，非图收藏。

真正有意识地收藏前代瓷器， 已经到了元代，所以元代就成为高古瓷器的分野。元明收藏的唐宋瓷器，当然主要也是来源于盗掘墓葬所得。有了瓷器收藏意识和实践以后，文人们对前朝瓷器之优者便搜罗庋藏，并进行著述。即便如此， 世家大族（况且我们早已经消灭了世家大族）后裔偶尔出现一件传世品， 已然非常罕见，说有多少是祖传的，大可不必信其真。日本的情形略略不同，某些贵族、武士家族有少量传世品，主要原因还是因为稀罕，以之为宝，舍不得用，故传下来了。中国则似乎从来不会觉得瓷器有什么难得，平常物件，坏了再添置。然而日本大多数高古瓷器仍然是上个世纪在华通过各种渠道获得的，不管其途径为何，墓葬或窖藏出土仍是其主要来源。

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民间高古瓷器买卖逐渐升温，最红火的时候，几乎每座城市都有占据市中心地带、规模宏大的古玩城，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带全家人到一地旅游，先直奔古玩城，逛店淘几件货，再去游玩景点，吃当地美食。晚上抽出时间拍好照片在各艺术网站高古瓷论坛发一帖，十有八九旅游还没结束货便售罄，赚个旅费盘缠没有难度。按理说，既然没有祖传或递藏的，从海外回流的数量毕竟有限，那么在手续齐备、公开营业的商家柜台上的高古陶瓷又来自何方？毋庸讳言，其来源不能深究。行内戏言，中国之禁高古瓷交易，犹如中国之禁娼禁赌，法规、政策齐备，但只要不在特定的场所被捉现行，便相安无事，其乐陶陶。

台湾、香港、东京古玩店的货，海外大拍的货，无论货主购自何时何地，也都是从地下起死回生，再重现人间，为世所珍。有的是民国时期盗掘出来被古董商贩卖到国外去的，更多的是在经济建设大潮中被走私出境的。在海外洗澡漂白一番，贴个标签，打个胎记，回来就成了合格的标的物，傲视身份不明的土鳖货。与早年海外侨胞和海归的待遇如出一辙，殊途同归。于是海外回流、传承有序突然变得火热起来。

如果从合规性考虑，从海外购买入关报备，穿上红马甲，固然是一个不错的举措。然而，除却实际操作的复杂性不论，比如不上手光凭图片和视频总是隔着一层，品评一番倒是便当，真要掏银子买，却不能不慎重。收藏不单是买进、欣赏、珍藏，也包括看货、纠结、选择、下单一连串的心理活动。享受这个过程的乐趣，是收藏实践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成熟的收藏家都是亲身经历、感受和煎熬出来的，否则只能算钱多人傻的艺术品资助者，当然这也是收藏界相当重要的一支力量。这仅仅是技术性的一方面，尚可融通借力，更关键的是，有多少值得追逐的货品可供选择，又有多少人具备举牌大货的经济实力？近十多年来的大拍拍品质量不断下行已是不争的事实。除非已故或行将退隐的大行大收藏家集中释出的专场拍卖，很少有激动人心的拍品呈现，绝大部分在国内市场能以低得多的价格购得。况且艺术品拍卖是资本市场的一部分，但凡被资本盯牢呼风唤雨兴风作浪的行当，又岂是普通人能够进退自如的参与其中？许多人不明就里，把传承有序当成圣经，海外一些商业机构借题发挥，因此也就经常撞见一些高价买一两件普货便沾沾自喜声称参与国际竞争、与国际市场接轨的好事之徒发帖发文吹嘘显摆，得意洋洋。

传承有序当然好，名家递藏更难得。古玩的价值和意义，不仅体现在器物的本体上，收藏、著录、展览、流转的过程记录，反映了器物对后世的影响，附加了许多文化信息。越早著录的越可靠，规避真赝之争，规避政策风险，同样值得重视。但作为收藏者而言，毕竟不是以文化史为宗旨，器物的审美即艺术价值始终是第一位的取向。器物值不值得买，是否值得自己收藏，器物本身好不好、是否合适自己才是关键。我们买的是古代艺术品，不是买流传有序的记录。好的器物，兼有著录或递藏开光加持，自然更好。不怎么好的器物，也不会因为名家的著录展览而增光添彩，除了增加它的售价、额外付出以外。

说来说去，归根结蒂还是需要知道器物好不好、美不美；好在哪，美在哪；有多好、有多美。与其汲汲于他人的传承有序，临渊羡鱼，不若退而结网，加强自身修炼，真正弄清楚什么是好的、美的，建立以经自己递藏为骄傲的自信，树立将自己进入“传承有序”之序的勇气和魄力。